故事 | 废弃车库的无妄关系

这里是CW未命名色彩。

作者 | 田

编辑 | 夹心夹

图源 | 网络

制作 | 潼

上世纪八十年代，同性恋还是公认需要治疗的精神疾病，同性性行为也还在法律边缘游走，于是这间车库的出现在某种意义上虽然不合法，但也是件情理之中的事。

这间车库是一间废弃的车库，隐藏在一条小巷的深处。车库是一栋民宅的附属物，民宅的主人据说在五年前因为政治问题被逮捕入狱，从此民宅被封，车库也自然而然被废弃，无人处置。而正是这间废弃的车库，后来成了「他们」的根据地。

他们，是这个大城市里的隐形人，城市再大，依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。他们悄悄地来，悄悄地去，任何时间，却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。他们隐遁于日常生活，受够了压抑，受够了伪装，受够了害怕真相暴露的提心吊胆。而这间车库，是他们的安乐窝，是他们的极乐天堂，是他们唯一可以真实做自己的地方。他们，是男同性恋群体——一个一直被排除在主流群体之外，被指责、被唾弃、被谩骂的群体。

这间废弃车库有40多平方米大，地上铺满了烟头，到处扔着喝空的啤酒瓶，空气中扬满了灰尘。车库中间放了两辆车，年久失修，已经成了僵尸车，只剩两个铁壳。而他们，就是在这样一个车库里，相遇，结伴，不分昼夜地吸烟、喝酒、狂欢，然后在车里疯狂地享受欢愉。阿毛和阿也就是在这里相遇的。

阿毛是一个20岁的年轻小伙子，高中毕业后从农村来到大城市，在建筑工地上做工。他单纯憨厚，淳朴善良，打算挣几年钱就回农村，按照父母的安排结婚生子。20岁总是欲望强烈的年纪，阿毛却无处发泄，自己解决总也得不到真正的满足。同工地的工人告诉阿毛，在附近一个巷子的深处有一间废弃车库，在那里，男人们相遇，随意发泄，不问来者，也来者不拒。虽然对方也是男的，但也算是他们这些工人发泄欲望的一个方式。阿毛有限的人生中完全没有接触过「同性恋」的概念，他以为天生就该是男女配对，但又觉得暂时以这种方式发泄欲望无可厚非，毕竟自己最终还是要结婚的。

阿也是一个30岁的体面男人。父母都是高干，他本人也在政府部门做领导，年轻有为，事业前途一片光明。他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，妻子美丽贤惠，儿子乖巧懂事，他和妻子从不争吵，妻子非常爱他。别人都说，阿也简直就是人生赢家，可阿也自己却不这么认为。因为阿也最大的秘密是，他其实是一个同性恋。他在大学时代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，后来因为工作和家庭不得不分手，从此便走入婚姻的囚笼。阿也不爱自己的工作，不爱自己的家庭，不爱自己的生活，却不停地伪装。在柜中生活是一条不归路。只是每个月固定时间，他会去一家洗浴中心，在浴池里寻找性伴侣，这或许是他生活中唯一剥去面具的时刻。有一次，阿也听说了附近小巷里的废弃车库，便打算去那里看看。后来回想起来，阿也觉得这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正确决定。

于是，一个初秋的夜晚，阿毛和阿也在这间废弃车库相遇了。而此时的阿毛和阿也都以为，这样一个随意的开始，也必然会走向随意的结束，却没想到他们以为的随意并不会水过无痕。

阿毛和阿也对彼此的第一印象都还不错。第一眼看到阿毛，阿也觉得这是个淳朴憨厚的小伙子，面庞棱角分明，身体健壮有力。第一眼看到阿也，阿毛觉得这是个儒雅温柔的成熟男性，流露出他一直很钦慕的气质。

不问来处，不问姓名，阿毛和阿也一起默默走进了废弃车库。车库东墙上有几很小的孔洞，几束月光泻进来，勉强能看见车库内的环境。踩过满地的烟头，踢到的几个啤酒瓶发出清脆的声响，他们钻进了僵尸车里。车里的座椅上面堪堪铺着几条破旧的毯子，脏得看不出颜色。

阿也放下手中的公文包，他是下班直接过来的，跟妻子说的是在外应酬，而妻子一直都很放心他，从不问他的去处，也不问他回去的时间。阿毛则默默地看着阿也，痴迷的眼神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。这时，阿毛早已经忘记了，他从现在这一刻之前一直都认定天生就该男女配对。此刻的阿毛，只看到了眼前的阿也，优雅而温柔，心底燃起一团欲望的火。

在第一次的整个过程中，可以说阿也是老师，指导着阿毛完成了一步又一步的动作。一次之后，阿毛已经基本掌握了要领，逐渐娴熟而直击要害。阿也在意志迷失前的最后一刻，透过车窗看到了车库墙上的洞里泻进来的月光，格外皎洁和明亮，眼前一片光明，此刻的阿也感觉自己就像是僵尸车里的僵尸，无法动弹，却有着疯狂的迷乱。而阿毛看到那束月光照在阿也的脸上，反射着，跳跃着，生动鲜活，然后照进了他的内心深处。

几次过后，再无力气，明月移动出了小洞所及的范围，车库内一片漆黑。两人相靠着休息。不知多久后，他们一起钻出了僵尸车，穿好衣服，准备各自离开。阿也提起放在地上的公文包，包沾上了些许灰尘，阿也轻轻地吹着，吹去了灰尘，似乎也想要吹去今晚的所有记忆，好再次平静地伪装起来，回到柜中的生活。阿毛看着阿也吹气时撅起的嘴唇，他不久前还无数次亲吻而过，看着阿也刚刚穿好的平整的衣服，又仿佛能透过衣服看到他的赤裸，一具完美的胴体。欲望在悄悄流动。

一起走出车库的路上，阿毛和阿也沉默无言，但其实内心都不平静。这是阿毛第一次得到性欲的完全释放，而阿也这样温柔的男人也让他为之着迷。这是阿也深陷柜中后第一次找到完整的自我，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，而这是健壮有力的阿毛为他创造的。可阿也是「柜中人」，阿毛也非常迷茫，遂有些话想说出口，却无措。

走到分岔路，阿也心灰意冷地转身，不知这样的自由何时才能再有，阿毛却勇敢了一些，拉住了阿也的手腕：“我们……我们下次还会再见面吗？”

“再见面？”阿也有些不敢相信，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，也许是因为激动，也许是因为震惊。

“我在想，我们或许还有可能再见面？”阿毛低下了头，放开了阿毛的手腕，默默后退。

“嗯……那就每周的这个时间，好吗？”阿也向前靠近了阿毛一步，然后悄悄握住他的手，与他十指相扣。

“好，那就下周见！”阿毛紧紧地拥抱了阿也，转身离开，步伐肉眼可见得雀跃。如果转到正面，或许还能看到阿毛可爱又冒着傻气的表情。阿也看着开心离开的阿毛，感叹着「年轻真好」，也转身离开，进入茫茫夜色中，也进入深不见底的柜中。

于是，阿毛和阿也就这样，在约定好的每一个时间，默契地出现在这间废弃车库，拥抱、亲吻，疯狂地占有着彼此的肉体，共同感受升天般的快乐。只是，他们从不开口交流。阿毛想的是，他这样的建筑工人注定配不上阿毛这样优雅的男人，而且未来回农村结婚也注定是自己唯一的人生道路，他别无选择。阿也想的是，深陷柜中的自己，注定不可能跟阿毛有任何结果，为了事业、为了父母、为了他那个「幸福美满」的家庭，他只能一直伪装，别无选择。所以阿毛和阿也默契地把两人的关系限制在了单纯的肉体关系，即使他们或许都对对方有那么一点，或许甚至不止一点，情感上的喜欢。

要说情感的发生其实很容易，容易到阿毛和阿也两个人都没想到。在一次次的见面中，阿毛越发被阿也吸引，他优雅的气质，他温柔的样子，他总是会与自己十指相扣从车库走到分岔口，然后微笑着对他说“下次见”，这一切都让阿毛沦陷其中。阿也同时也被阿毛吸引着，阿毛年轻美好的肉体，健壮有力的身躯，时刻追随他的痴迷眼神，都让阿也为之心动。

阿也对于阿毛来说是与众不同的，是他第一个发生关系的人，是他第一个感到激情的人，也是他第一个时常思念的人。阿毛对于阿也是「天使」般的存在，阿也在生活中是一个溺水的人，而阿毛给他空气、帮他呼吸，他在阿毛这里可以做最真实的自己，可以毫无顾忌。他们一直在互相温暖、彼此救赎。

那么现在似乎可以确定的是，阿毛和阿也都逐渐爱上了对方，或许他们也猜测到了对方的想法，但他们一直默契地什么都没说，只是做，一直做，疯狂做。这也是他们对彼此的爱，各自以为的爱。

然而，欲望流动，爱火燃烧，却终有离别，这一点谁都无法控制。阿也被调到外地工作，很好的升迁机会，很多同事都羡慕得眼红，妻子、父母很为阿也高兴，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，只是应付着大家的兴奋。

那天做完，阿也第二天就要走了，他觉得该对阿毛说点什么。十指相扣走到分岔口，他没有微笑着对阿毛说“下次见”，而是拉住阿毛停了下来，转过身面对面。路灯的光照在他的脸上，温暖柔和。

“因为工作调动，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，但真的很幸运这几个月能和你在一起。很多话我没法说出口，我也有我的责任、我的难堪，而这些你可能暂时还没法理解。最后一次了，就这样再见吧，谢谢你。”阿也主动上前拥抱阿毛，侧头亲吻他的耳朵，又在阿毛看不见的地方无声说着“我爱你”，只是阿毛永远不会听到这三个字。

阿毛有些无措，只是语无伦次地说着：“谢谢你……再见……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也紧紧地拥抱阿也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味，希望能永远记住。最后的最后，他们终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，却无力抵抗分别，也无法放弃各自的「正常」生活。他们终究被困在柜子里。

一天后，阿也举家搬迁，去了另一个城市，音信全无。在那里，阿也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阿毛这样淳朴温暖的年轻人，与阿毛共度的时光也成了他可以一生回忆的自由，而这样的记忆对于阿也这样的「柜中人」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生活的希望。

一年后，阿毛干完了手头的活儿，就打包了行李，回了农村老家。父母已经帮阿毛订好了婚事，阿毛唯一需要做的，就是听从父母的安排，结婚生子。无数个面对妻子的日夜，阿毛只感到窒息，转而在梦里思念阿也迷人的身体和气质，回忆那短暂的几个月的相处。阿毛终于也成为了像阿也一样的「柜中人」。

时光如车轮碾过生活，将一切都稀碎，本以为美好的回忆能够幸免，却不然。十年后，阿也因为出差再次来到这个城市，凭着记忆找到了当年废弃车库所在的小巷，车库却已经不见。问起邻居老人，说是八年前警察查到这个车库，抓了几个奇怪的男人进派出所，几天之后就有人来把车库拆了。废弃车库就这样不复存在。

阿也茫然地望着原来车库的位置，不知想了些什么，也或许什么都没想。但我们能知道的是，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证明阿毛和阿也曾经疯狂相爱的证据，他们无数次令彼此达到高潮的灵魂圣地，实际上早已不复存在。

事实上，他们一直是「柜中人」，没有自由，没有自我，也根本不存在所谓的「灵魂圣地」。那些于他们最真实美好的记忆，也是最大的污点和谎言。